读后感
促使我买这本书的,是前几天杨绛先生去世时,我在网上读到的她的《一百岁感言》:少年贪玩,青年迷恋爱情,壮年汲汲于成名成家,暮年自安于自欺欺人。人寿几何,顽铁能练成的精金,能有多少?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
我当时就在想,能用这么平和的语句说透一辈子的女子,该有多么的聪慧。果然,她是极聪慧的,她的家族是无锡望族;丈夫钱锺书来自江南钱家,被誉为“全才”;女儿钱瑗自小过目不忘,懂事怜人,长大后果然成为国家栋梁,一手建立起北师大外语教学,并参与全国教材编写。杨绛先生是在亲人全部过世后写下这本回忆录的,文章不长,但字字泣血;语句平和,但我读起来心里阵阵作痛。只有对家人无限的包容和爱,才能有如此入微的观察与描写;也只有这种文字才能直入心底,触及灵魂。
她写了在巴黎和牛津的求学生活。看到熟悉的地名,我似乎跟他们有着跨越半个世纪的相遇,而内心却是苦涩的。苦涩的是自己与初恋也像他们一样大街小巷里“格物致知”,在巴黎在伦敦,却不知是否能像他们那样相携一生。对记忆中的他的情愫,跟杨绛先生对那时的生活的娓娓道来,交织在一起,心里感觉到了疼。彩云易散琉璃脆啊!
她写了他们的归来,上海沦陷后生活的困窘,解放后的思想改造。杨绛对颠沛流离的贫苦生活并无过多的描写,却对家人的描写巨细无遗。或许是因为生活的窘迫在之后的回忆中都不值得一提,或许是因为他们是活在精神中的人。
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也透露出他们如何待人接物。他们一家人清高,不趋炎附势,钱锺书多次拒绝了江青的宴请和改善他们住宿条件的安排,答应出任社科院副院长也是建立在对胡乔木同志的感激之上;他们一家人惜时如金、工作刻苦,在文革之时挤在阿瑗的又阴又脏的宿舍里还坚持大量工作,钱锺书完成了《宋诗选注》的工作(当时并没有全宋诗,钱锺书必须亲自寻找流传下来的宋诗,于卷帙浩繁中挑选出他不忍心就此失传的小诗),杨绛完成了《堂吉诃德》的翻译,钱瑗也是兢兢业业,工作量比别人多一倍还不止;他们一家人严谨啊,钱锺书在翻译毛选时,对毛泽东的一处错误请求指正;他们一家人待人宽厚,再困难的时候,都有领导、年轻人帮助。
果然是平淡见真。
平凡却又触及我心的语句
她上车弯腰坐下,一定都很痛很痛,可是她还摇下汽车窗上的玻璃,脱下手套,伸出一手向妈妈挥挥,她是依恋不舍。我的阿圆,我唯一的女儿们,永远叫我牵心挂肚的,睡里梦里也甩不掉,所以我就创造了一个梦境,看见了阿圆。
我初住客栈,能轻快地变成一个梦。到这时,我的梦已经像沾了泥的杨花,飞不起来。我当初还想三个人同回三里河。自从失去阿圆,我内脏受伤,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脚一脚在驿道上走,总能走到船上,与锺书相会。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他没有力量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会时,他问我还做梦不做。我这时明白了。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锺书在巴黎的这一年,自己下功夫扎扎实实地读书。发文自十五世纪的诗人维容读起,到十八、十九世纪,一家家度将来。德文也如此。他每日读中文、英文,隔日读法文、德文,后来又加上意大利文。
我们沦陷上海期间,饱经忧患,也见到世态炎凉。我们夫妇常把日常的感受,当作美酒般浅斟低酌,细细品尝。这种滋味值得品尝。因为忧患孕育智慧。锺书曾说:“一个人二十不狂没志气,三十犹狂是无知妄人。”他是引用桐城先辈语:“子弟二十不狂没出息,三十犹狂没出息”;也是“夫子自道”。
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们从来不唱爱国调。非但不唱,还不爱听。但我们不愿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并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宋诗选注》... 锺书认为不必选的,能选出来也不容易。有几首小诗,或反映民间疾苦,或写人民沦陷敌区的悲哀,自有价值,若未经选出,就埋没了。
我沦陷上海当灶下婢的时候,能这样大模大样地读书吗?我们在旧社会的感受是卖掉了生命求生存。因为时间就是生命。在新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都由国家包了,我们分配得合适的工作,只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们全心全意愿为人民服务,只是我们不会为人民服务,因为我们不合格。
我们读书,总是从一本书的最高境界来欣赏和品评。我们使用绳子,总是从最薄弱的一段来断定绳子的质量。坐冷板凳的书呆子,待人不妨像读书般读;政治家或企业家等也许得把人当作绳子使用。
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锺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