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之一——关于善、恶与道德标准的思考

真深刻,这本书。

我读的是荣如德先生的译本,读完尾声后,我竟欲罢不能,连译者后记也不放过。荣先生说,许多读者知道这本书是世界文学的一座高峰,一颗明珠,但尝试阅读又半途而废的人大有人在。作为花了一个月坚持读完的人,我不禁有些许自豪;这本书确实难读,不仅因为有不少长篇大论述,而且时不时,这页页纸张就变成了镜子,照出我们所有人内心深处扭曲龌龊的嘴脸,令人毛骨悚然。

小说情节很简单:老卡拉马佐夫贪婪好色,独占妻子留给儿子们的遗产,并与长子德米特里为风尘女子格露莘卡争风吃醋。在债务危机与嫉妒之火的双重刺激下,德米特里潜入花园准备杀父,不料被老仆人格里果利发现,情急之中,打伤仆人后逃之夭夭。隐藏在阴暗处的老卡拉马佐夫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打死老卡拉马佐夫并嫁祸于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是一个性情暴躁、挥霍无度、易冲动却又重荣誉的退役军官。他用计谋骗取有钱贵族卡捷琳娜的爱情和臣服,却在欺骗卡捷琳娜的三千卢布并准备与格露莘卡私奔时陷入良心的挣扎。故事中同样重要的还有德米特里的两兄弟:伊万和阿辽沙。伊万是博学多才的青年才俊,接受西方教育和思想浪潮,在科学与宗教之间摇摆不定。阿辽沙是一位宽容仁慈的见习修士,从小崇拜佐西马长老,在长老去世和家庭变故后继续尘世修行,是一位笃定的上帝追随者。

首先这本书讲了善与恶。当妈妈问我这本书讲了什么东西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这里的善与恶还用说吗,弑父的米嘉肯定是恶人”,当时我却无法如此干脆。若仅有这简单的故事情节确实这样,但是近70万的字描写的不仅仅是这寥寥数语的谁杀了谁、用什么凶器,而是事无巨细的心里活动和生活背景,他们的思想由与各种不同的人的对话来呈现。先不说老卡拉马佐夫如何对孩子们不管不问,就他“无所不可”与放荡自私的思想行为,“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照老二伊万的话说,米嘉杀死父亲,仅是 “一条爬虫吃掉了另一只爬虫” 而已。

说到“无所不可”,这似乎是老二伊万灵魂痛苦的来源。接受了西方先进科学教育的他,开始质疑上帝的存在,从圣经里,也从科技给人的震撼中。在表达他对宗教看法的《宗教大法官》中,他援引了《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四章的内容:

耶稣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耶稣禁食40天后饿了,魔鬼对他说:“你可以吩咐这些石头变成食物。”耶稣拒绝了。魔鬼带他进圣城,叫他站在殿顶上,叫他跳下去。耶稣拒绝了。魔鬼又带他上一座最高的山,将世上万国与荣华指给他看,对他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一切都赐给你。”耶稣也拒绝了。

魔鬼在用三个强大而有智慧的问题试探耶稣。这三个形象汇集了人类本性中所有未解决的历史矛盾:奇迹、秘密和权威。这段话的含义在于:耶稣想走向世界却两手空空,只带着带领人民走向自由的承诺。然而人所需要的正是那些面包、点石成“面包”的神迹;若人们看到天降神迹,人们自会信服耶稣,就如同远古时期人们便是由于畏惧自然的威力而去崇拜自然一样。但是耶稣拒绝了这样的信服,耶稣不愿使人失去自由信仰。耶稣扩大了自由,自此人类开始痛苦,因为他们有了判定善与恶的自由。可是,到头来,人们还是会选择把自由抛弃,因为人们永远不懂得分配。他们需要一个人,那个人能给人们面包,使人们的良心得到安宁;这个人就掌握了人们的自由。随之而来地,这个人定下了尘世的道德标准,把尘世联合成了一个没有争议、和睦共处的蚁穴。悲剧在于,这些制定世俗标准的大人物们,不管是手持权杖的教皇还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君王,也是一群权欲熏心之徒,或者说,他们做不到,爱人类胜于爱自己。

若想摧毁尘世的罪恶,只能从摧毁人们信仰的“上帝”开始。伊万认为,人们能够用理智、意志和科技获得现世的欢乐。理智能使人类不再相信天国,自豪平静地面对死亡;意志使人类克制,不求回报地爱人类;科学技术能够帮助人类不断探索没有边际的自然,然后为我所用:简而言之:每个人都能做尘世人神。一旦推翻上帝,就等于推翻普世的道德标准而去建立以理智为基石的道德秩序。但问题在于,人类的上帝思想根深蒂固了数千年,没再有数千年是无法消除;在“人神”与“上帝”并存的此刻,人神“无所不可”,他们少数人能够通过自己的判断与理智,去制定一套新标准,哪怕在某些地方与上帝的道德标准背道而驰。

但是在伊万是生活在现行道德标准框住的世界中。在得知其实父亲是被受了自己蛊惑的斯乜尔加科夫杀死之后,想去自首以拯救被冤枉的大哥,但同时又对这一道德义举嗤之于鼻,因为他怀疑道德的存在。在矛盾之中,他得了震颤性谵妄,在幻觉中与魔鬼对话。魔鬼由他的思想而来,并指出他的痛苦就是在于动摇、惶恐、信与不信的思想斗争。

再回到米嘉身上。被别人认定杀父的他,究竟是善是恶?他是不加藻饰的,把善与恶不可思议地糅合在了一起。他既爱文明与席勒,又在酒店里寻衅滋事;他有让人感到舒心甘怡的时候,那仅仅在他自己觉得舒心甘怡的时候。他不喜欢付出,又极端地喜欢获取,任何事情上都容不得别人阻碍他恣意妄为。这个他,其实是千千万万的赤裸的我们,只是他这种冲动需要被控制罢了;这个控制,却是由老二伊万所崇拜的理智来发挥作用。金钱与爱情上的不顺利,把冲动愚蠢的他逼上了绝境。我们再回到他即将对老父下手的复杂的一刻:

老头儿朝有门通向花园的右边张望,拼命想看清黑暗中有没有人,几乎从窗户里面爬了出来 ... 米嘉躲在一旁窥视,身体纹丝儿不动。令他如此憎恶的老头儿的侧面轮廓、下垂的喉结、钩状的鼻子、冲着邪念奸笑的嘴唇——这一切都被室内从左边斜着射出的灯光所照亮。米嘉骤然觉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瞧,他就是你的情敌,就是一直在折磨你、逼得你生不如死的那个人!”—— 这是一阵强烈憎恨的冲动,四天前他在亭子里跟阿辽沙谈话,阿辽沙问:“你怎么能说要杀父亲?”他回答时似乎有所预感地曾向阿辽沙提到这种来势凶猛、渴望报复的憎恨。

“我不知道,我没有把握,”当时他说,“可能不杀,也可能杀。我担心的是,他的那张脸正好在那一瞬间突然使我怒火中烧,我恨他的喉结、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那无耻的奸笑。我甚至觉得恶心。这便是我所担心的,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恶心的感觉在加剧,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米嘉已失去自持,忽然从兜里拔出那根铜杵......

瞧,米嘉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杀老父的,直到想杀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要杀人。这段描写细想起来也触目惊心。我也有控制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怒火上来时,看什么都不顺眼。这能是那个让我不顺眼的东西引发的失控么?应该不是,而是心里的负面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需要一个暴力的发泄(记得有一次怒火中烧时竟然把ipod狠狠地砸向地面,事实证明,apple的产品还蛮有质量保证的)。我认为,任何不经预谋的伤害行为都是一种情绪的暴力发泄,这似乎是一种人性的自然流露,此时的理智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孔老夫子说的修身养性需“克己复礼”,“克己”很好理解,“礼”是什么呢?其实“礼”并不是狭义上的祭祀宗庙之规范,而是“合理”。克己到一定程度,需“合理”地发泄。什么叫“合理地发泄”呢?便是“琴棋书画”。

这又引发我的另一个思考,需要发泄的仅是人们在生活中不断累积的负面情绪么?难道在一个无任何负面情绪的人性中就没有阴暗面么?这似乎涉及一个长久的辩题:“人性本善或者人性本恶”。作为一个事物两面性理论的忠实追随者,我是相信其善与恶的共存。书中另一位养尊处优却身患残疾的十二岁的富家小姑娘莉兹似乎印证了我这一点。

“您身上有一股愤激的恶气,同时又有一份单纯的稚气”—— 阿辽沙 《魔崽》

莉兹是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姑娘,她不良于行却比她的妈妈行动果断、做事有条有理。孩子的天性使她经常开阿辽沙的玩笑,阿辽沙也喜欢她。然而她的心中住着一个魔鬼,一个想烧掉一切践踏美好事物的魔鬼。_“就让我养尊处优,别人受苦受穷好了;我吃香的喝辣的,就是不给他们中的任何人”。_人在某些时刻似乎喜欢犯罪,而下一秒,就会为自己前一刻的念头感到恐惧和不齿。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人都看透了,是的,没有人一直都怀揣崇高的理想;更多的是忙于生活的琐碎,琐碎之中,便有可能出现见不得阳光的黑暗念头。人性的善恶如双生子,往往一念之间,便把人推向两个截然不同的道路。如何用理智去选择,是个人智慧;如何在潜意识中反应,便是个人修养。

写到这里,米嘉是善人还是恶人这个问题已变得不重要。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一切都平摊在那儿,像一个心理与人性的展览,更像一面镜子,帮助我们去挖掘自己。

面对自己的善恶,似乎能用修养去控制,然而,如何面对他人的善恶?便是不评判与宽恕。关于不评判这一点,可以总结为:“你不能当任何人的法官”。作者给出的原因是,谁都不能对罪犯作出裁决,除非这个法官认识到,他自己和站在他面前受审的人是同样的罪人,而且他本人也许首先应对受审者的罪行负责:每个人都是所有人的罪人。这似乎有宗教修行的色彩,然而有趣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一思想,竟与蝴蝶效应有异曲同工之妙,而19世纪末的没接受过先进科技思想的陀翁竟然有如此高的水平,可见人类的智慧,都是源于生活。陀翁借佐西马长老的临终之言表达:

我年轻的兄长请求小鸟宽恕,看起来好像荒谬,其实是对的。因为这一切好比大洋,一切都在流动,都在碰撞,在一个地方轻轻一拍,会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激起反应。——《关于祈祷,关于爱,关于和别的世界的接触》

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有形无形中对别人产生影响,或大或小,或短暂或久远。对一只小狗拳加脚踢,这个小狗可能就在下一时刻去咬伤一个婴孩;对服务员以礼相待,这位服务员便会心情舒畅,连带影响别的顾客。我没有天下大同的伟大志向,但这确实是充满正能量的待人接物的理念。

再转到宽恕上来。这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在此也无需多谈。但让我无法忘记的是两个宽恕的细节。一个是穷人的孩子伊柳沙恶作剧让狗吞下了一颗带有铁钉的肉,把那条狗折磨致死,却被唯一的朋友郭立亚在道德高处指责;贫困交加的伊柳沙抑郁而死,在临死之前得到了朋友的宽恕,而郭立亚也因为宽恕别人使朋友幸福而终得到了内心的欢愉;另一个是米嘉在被错判刑之后最大的心愿,不是寻求对他公正的判决,而是寻求被他伤害的未婚妻——卡嘉的宽恕,但正是这个卡嘉在法庭上的供词把他推向了地狱。或许小说里的人物还是戏剧化,但是良心对知羞耻的人的重要性,确实是不言而喻的。

总体而言,关于善与恶的命题千百年来都是模糊的。人们的信仰,无论是耶稣的基督教还是中国的儒教道教亦或是无神论的马克思主义,最大的作用便是规定了世俗规范和道德约束。在这种约束下去谋取生存,人们才会感到良心的安宁。当这些规范冲突时,便有了信仰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