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五个月,终于把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给拿下了。这半年来我一直欣喜于读到的一些大师之作,或是关乎哲学,正如此书;或是关乎历史,比如Will Durant的《Heros of history》;或是关乎外交政治,比如基辛格的《世界秩序》、《大外交》;或是关乎经济金融,比如Mervyn King的《The end of alchemy》。这些人在各自领域均奋斗工作一生,对各自领域的具体知识了如指掌之外,还有完整的思想体系,于是乎他们的作品就有了骨架,而那些理论与细节、那些轶事与趣闻、那些批判与主张,便是依附着这骨架的灵与肉。
哲学的历史不好读,其一由于哲学本身便是问题中的问题,已经是极其抽象化的表达,其二由于中国三千多年来思想派系林立,有时差别极其微妙,这就要求读者对各派别的主张有很深刻的理解;其三由于古文的生僻晦涩,在唐之前尤甚。这些都还好说,但是研究一哲学家之哲学,必“知其人、论其世”,汉代以前的还能有《史记》供我参阅,之后的历史没个集大成者之作,那些时期的思想我便只能浅尝辄止了。但是,吸引我读下去的,从来都是“义理之学”,与社会背景关系没那么紧密,而这一方面,对我修身养性还是有很大的启迪作用。
有朋友说我是个唯心主义者,从我三个月能吃一模一样的午饭就可以看出。虽然我自己没法把这两点联系起来,但学物理出身的我确是唯心主义者。唯心主义者的宇宙观有一种神秘主义色彩,一种所谓“万物一体”的境界。在此境界中,个人与“全”(道家之“道”, 道学之“理”)合而为一,正所谓人我内外之分,俱已不存。区分人我的,只是佛家所说的无明、宋儒所说之私欲。只是在去我去私方法上面,道家用纯粹经验忘我;儒家提倡以“爱之事业”。无我无私,最后与宇宙合一。我欲从庄孟说起,是因为这二人是最早的唯心主义思想家,如庄子曰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孟子云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者也。
那么如何证明这种天道与人性本身为一体呢?人人皆知的“人之初,性本善”,便来源孟子的性善说。孟子因人皆有仁、义、礼、智之四端而言性善。人之所以有此四端,性之所以善,正因性乃“天之与我者”。这是孟子性善说的形而上学根据,也是《大学》中修身养性才能治国平天下的理论依据:
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尧、舜、禹相传之密旨也。夫人自有生而梏于形体之私,则固不能无人必矣。然而心有得于天地之正,则又不能无道心矣。日用之间,二者并行,迭为胜负,而一身之是非得失,天下之治乱安危,莫不系焉。是以欲其择之精,而不使人心得以杂乎道心;欲其守其一,而不使天理得以流于人欲。则凡其所行,无一事之不得其中,而于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朱熹《答陈同甫书》
圣人与天地合其德。——《系辞》
千百年来,儒学佛学道家大师们“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或言“本无我而妄立一我”,或言私欲蔽人心智。除了不断在理论上加以证明,先师们还提供如何去私欲的修养方法。读来读去,还是认为周濂溪的“静”对我的感触最大。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篇《爱莲说》,使得周敦颐(字濂溪)世人皆知。未曾想到,周敦颐也是一代大儒,宋明道学的先祖。周濂溪著有《太极图》,以明天理之根源,究万物之终始。虽说他的道学起源于对《易经》的研究,但由于《易经》是孔子用君子之道诠释后的《周易》,濂溪便可归于宋儒一类。他用阴阳动静之变来论证了“性善论”,并提出了修养以成圣人的方法,在于主静,在于“无欲故静”。
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阴,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冯友兰先生为诠释这段话举了一个例子。孟子云:“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不假思念,当时即起之恻隐之情,乃系直起;本此而发生之行为,亦是直动。此等直起之念,及本次而发生之行为,无个人利害之见,参于其间,故是公。若此人一转念,则“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之意,“要誉于乡党朋友”之意,相间而起,此等意即是“欲”,其起非系直起,本此而发生之行为,亦不是直动。此等转念,有个人利害参于其间,故为私,所谓“私欲”也。继而云:“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
说到“诚”,我便想到《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长老规劝老卡拉马佐夫时说的“不要对自己说谎”。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家能轻而易举对陌生人施以援手,却做不到持续爱邻人。说到底,其爱人之意便是不“诚”,爱世人只是自己给自己的谎言,其心还是被欲所蔽,或是沽名钓誉,或是自己为自己谋求一种道德的高高在上感。所以修身之前必要“正心、诚意”。
再者,“静”与“无为”两者的含义也耐人寻味。黄老之学中的“无为”之道,其意在宇宙间诸事物之变化,皆遵循一定公律,这也是易传的理论根据。在天然界如此,在人事界也如此。在人事界中,社会上诸种变动,皆自然得其必然,应得之结果,吾人只需旁观而已,“无为”是“无所作为”。而周濂溪的静并不是无所作为,心不动不代表不行动,只需做心中所想之事,而心不为私欲所累,便是无为而为,便是合乎天理,便是“至善”。程明道所言:“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即不黏滞于物,此亦颜回之不迁怒也。
所以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也“;所以王阳明云:”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之谓乎?实必有其事也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人心深处为灵识,此灵识本应于天地道德理气合一,但因人之私欲而自小。为寻求到理之全貌,必不断借助于外事来剖析自己,乃至随心所欲,不逾矩“,乃至“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
这种唯心主义思想,也深植于佛学之中。佛家最主要之理论虽是“诸法无常,诸行无我,涅槃寂净”,它也有“一花一世界,一鸟一天堂”之言。正如《大乘止观法门》所云:“真心能与一切凡圣成体,心体具一切法性。” 但佛家一直饱受儒学批评,正因其“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为逃离现实世界之苦难,宣称一切皆虚幻,说到底,还是有私欲作祟。
唯心主义下的义理之说贯穿整本书,也贯穿整个哲学史。一言以蔽之,圣儒们建立不同的假设和理论来劝导世人时时刻刻正心诚意,去除私欲再去看待事物;不流于表面,而要去寻求某种本质。这种本质,便是仁者之仁,智者之智,佛家之“阿赖耶识”,庄子之道,朱熹之理,我一直追求的生命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