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老子 道德经》
最初读到这句话,是小时候看玄幻小说《诛仙》时。那时的我不明白此话的意思,但也隐约感受到一种天地不仁不义、万物之挣扎生存的悲苦。后人对“天地不仁”,确有不同的解释。有人说“天地人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也有人说,天地不仁,是因为自身也是盲目的,万物产生发展与消逝只是出于偶然或者必要,并无之前便决定好的目的。
道儒两派自始至终都是第一种解释的信奉者,也就是道德出于自然并统治万物。自然的道德下,道家提倡“无为”,儒家提倡“无所为”。道家惟重“无为”,故欲尽废其“有为”,以天然境界为最好,“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儒家不废“有为”,“阴阳相磨;天地相荡”,天理无有止境,君子更应“自强不息”,但需无所为而为,即顺应天理,于“为”中求好,好即在活动中,至于活动之成功与失败,则非尽由人力,此所谓“君子居易以俟命”, 此所谓“子罕言利”。
至于第二种解释,便可归属于唯物论。唯物论者认为一切存在者,无论现象为如何,其本体皆是物理学所研究之物,把一切都归于可被验证的经验,即科学。“天地不仁”,万物“不过”受引力、电磁力和强弱作用的支配罢了;人所感觉之快意,“不过”是大脑分泌的多巴胺之作用;精神“不过”是物质活动之现象;自由“不过”是人心之幻觉。而此等论断,其实很容易被反驳,毕竟人之经验各不相同,并多多少少掺杂主观情感,到底谁之经验可被验证为真?更逞论一切科学的建立都基于假设,譬如光速不变之于现代物理学,譬如阿基米德公理之于现代数学,无论此等科学如何自洽,在我看来,总有空中楼阁之不踏实感。
然而不管唯心派之庄子,还是唯物派之威廉詹姆士,其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对物之 本体 与 现象 的关系提出疑问。我们所逐日接触之事物,果皆如自我所感觉者乎?或者说,是否在变化无常的现象背后,皆有不变的本质?佛家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净”,所谓现象世界,乃系吾人之心所观,虚妄不实,崇尚“悟空”之境界;庄子对其妻去世亦是“鼓盆而歌”,认为人生与人灭不过是形式的变化而已,正如水遇风而起浪,风过浪停但水仍在,形式只不过是必然的本质在时空中的偶然发生罢了;柏拉图更提出他的理想国,在那个国度中充斥着绝对的概念和理性的不受欲望驱使的灵魂,而我们每个人的世界都是那个理想国的幻影。
绝对的 概念 和相对的 现象 正是本体论所关心的内容。我们常说,万事都不是绝对的,那是针对具体事物和现象所说。譬如一张桌子,它可能下一秒就被当成废柴烧掉,但桌子这一概念,这一“共相”到底是不变的;桌子千千万万,但都是“桌子”这一概念之复制,但具体之物终究不是概念,正如名家之公孙龙所说“白马非马”。事实常多而定义唯一,现象常变而概念永恒,盖此世界,只是彼世界的摹本。无论知识还是艺术,都是人们内心对此等概念摹仿的外部流露罢了。
让我纠结乃至痛苦的,便是叔本华和康德所提出的意志的概念,我欲反驳,却愈加相信。叔本华哲学之主要立论,建立在柏拉图的概念说和印度哲学的虚无说之上。此世界之表面之现象,乃是观念;其内面,物之自身,乃是康德所谓之大意志。意志是世界之本源,乃是永久的欲望,永久的追求,永久的动作,无尽的变化。它的唯一目的,便是自身的表达。吾人之“多”, 便是意志之“一”在时空中的表达而已。
细细想来,确实有几分道理。我们似乎都有自我表达的倾向。从物质上说,人对大自然的不断征服改造,人类之间的竞争,国家的战争,都是为了 自己 能够活下去;生儿育女,谁能否定不是基因希望自我不灭的方式?人常说,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孔子亦言,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子子孙孙皆承父志,父的永生不仅体现在血脉上,更在精神上。从精神上则更能体会到这种自我表达的倾向了。“圣人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立德之影响深远,岂是写几本书所能望其项背?前几日,我还跟阿妈说,人生最大的欲望便是活着,所以我个人特别佩服能为信仰放弃生命之人,比如文天祥,比如布鲁诺。但这些人,不也是在生命的继续表达和精神信仰的表达之间选择了精神么,不也还是没有逃脱意志,作为世界本源,的自我表达的魔咒么?说到底,这世界,只是意志的玩笑罢了。
这种意志说,似乎在中西方哲学思想中皆有迹象。黑格尔的哲学系统,也建立与这种绝对精神的现世表达上。绝对精神原为不自觉的统一,但必经发展、冲突、争斗中才能回复其统一状态,但这种失而复得的统一已不是原来状态,而是自觉的统一,于是事物发展的正反合理论便由此而生。中国哲学也说道生万物,接下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便为了回归自然状态。
那么,好的人生,到底是什么?人生而有欲,凡能满足欲者,皆是好的。照此意志说,只有顺应意志的自我体现,才是真正满足欲的,而真正的欲必定不是建立在意志的虚幻的现世表达之上。真正的快乐,应是建立在与 “人” 相宜者之上。
那么,“人”到底是什么?笛卡尔怀疑一切,除了“我”之思想;因此他提出“我思故我在”。在我看来,这未免有些太过于缥缈,毕竟“我”的社会关系和肉体活动也是真实存在于“我”的世界之中。在我看来,“我”是由我自身的连续的记忆构成,我记得我的父母我的邻居我的社会职责,这是属于“我”的,便是“我”的属性。我反对佛家无生的人生,也是由此。无君,无臣,无父,无子,若是由于自身的失意或是其他而抛弃一切社会关系,似乎也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然而,记忆也会出错会被遗忘会被思想篡改,所以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不同,正如一个历史学家笔下的历史跟另一个历史学家笔下的历史不同一样。这也是由于,我们的世界皆是概念世界的摹仿,是它被修改的子集;悲观些说,都是些镜中花水中月罢了。但我们也不应由此而失意,谁能说,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不美呢?而人的思想能意识到这一点,不也是其伟大之处么?人为真正的好,也就是完全做好一个“人”所进行的奋斗,难道不是人生的意义?
我相信终究不会有人能够提出一个绝对的标准,什么是意志之于“人”的相宜的体现,以及为人之真正快乐该做什么。但若能通过思想的生活,通过对一个“人”所应做之事之不断的学习反思,“欲不失之私,觉不失之蔽”,相信最终离孔子的“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也相差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