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又陌生,平淡中夹杂触目惊心,真实到难以置信,从未有任何事情或者经历像加缪的《局外人》给我带来如此强烈直接的矛盾感。上周末在去巴黎度假的火车上读完了这本书,突然发觉,似乎这本书也适合在安静的旅途中阅读,因为再没有什么能比旅游度假更贴近生活却又远离尘嚣了。
这本书以第一人称平铺直叙,通篇没有几句直接对话,也没出现很多人物。主人公姓Mersault,名字到最后都没有说明,仿佛作者从一开始,就把主人公隔绝在故事布局之外。小说以Mersault去养老院参加母亲的葬礼开始。Mersault像是以一个电影摄像师的视角,井井有条得讲述他如何在得知消息后搭车去养老院,与养老院院长进行了什么样的对话,遇见母亲生前的哪些朋友,又如何在守灵夜中睡着因此不得不用咖啡提神。在葬礼当天,他并没有描述他一丝的悲伤、别人一毫的怜悯,他描述最多且最传神的,是阿尔及利亚炙热的太阳和送葬队伍中母亲新任“男朋友”额角滑落的汗水。在安葬完母亲回到家中,Mersault如往常一样,在朋友Celeste开的餐厅吃饭,去市立游泳馆游泳并迅速与一个女同事Marie发展出恋爱关系。Mersault还讲述了不少生活琐事,比如说楼上独居怪老头Salamano的癞皮狗丢失后,他和另外一个邻居Raymond帮老头子寻求警察局帮助,并且在Salamano情绪低落时接待并安慰他。Mersault在Raymond遭遇前女友欺骗后帮他报复前女友;接下来他们俩周末出游时被前女友的兄弟尾随,两伙人在海滩上产生冲突。Mersault开枪打死了对方一个阿拉伯小伙子。
主人公一直在以一个局外人的口吻来讲述这两个星期内发生在他周遭的一切,无一丝情绪夹杂,平淡又冷漠。当女友Marie询问Mersault爱不爱她,愿不愿意娶她时,Mersault说这并无区别;当公司老板给yMersault一个去巴黎发展的工作机会,Mersault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架势。哪怕帮邻居找狗,替朋友打架,他也是因为别人要求了他就去做的态度。在故事稍后审理他杀人案件的法庭上,检察官总结:
I had no soul, and that nothing that makes a man human, not a single moral principle, could be found within me 【我(指Mersault)没有灵魂,在我身上找不出,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任何道德。】
检察官说出了我的心声。是的,以任何一个正常的有良知的旁观者来评价主人公,他都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疯子。人们常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主宰,其言外之意是不要为自己的过失找借口;黑格尔的必然论也证实了,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正是因为它的因在于此。但如果说Mersault是他自己生活的主宰,似乎不是很恰当,冷漠如他,故事情节的发展他并没有起到一丝推波助澜的作用,就连杀人,也是出于一种在太阳炙烤下自己无法控制情绪的反应。在法庭上,他甚至不能为自己辩护分毫。无论是检察官,他自己的辩护律师,还是双方证人,其实都只是用局外人的认知去判定Mersault究竟是恶贯满盈,还是不慎失足。Mersault像是只因为他们而存在;正是这群人,因为自己的认知宣判了Mersualt的死刑, in the names of French people(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
但Mersualt是唯一活过的人。不分昼夜、无所事事的狱中岁月多么难熬,身为自由人的我们,肯定不难想象,但我们再一次犯下了自以为是的认知错误。正如Mersault所说,当真正囿于三寸之牢后,人便逐渐习惯以一个狱中人来生活。不能抽烟找女人的痛苦,那只为自由人所拥有;狱中的他们,习惯于回忆和想象。回忆用的时间越长,记忆便越发清晰,很多以为忘记的细节都一一展现,细如卧室家具上的纹路刻痕。不再为理想为追求为想象中的未来日夜奔波,只有窗外的海浪声鸟鸣声车笛声一直相随。
我在读这本书时一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审判Mersault时,检察官似乎认为他罪证确凿,无可辩驳,而对排在他之后审理的另一桩弑父案更感兴趣。这本书的陈述风格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如此之像,导致我有一种接在Mersault后面审判的正是卡拉马佐夫家的案子。但不同于陀翁的是,加缪对道德和仁义并不重视,反而执着于对存在的探讨。陀翁以修道院长老之口来散播他对世人的爱,要舍弃自己的躯壳,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他人(在这一点上,窃以为与庄子的“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很像),而加缪却认为这副躯壳是唯一真实存在的。Mersault和为他赎罪的牧师都知道,人总是要死,面对死亡人们都会害怕。牧师是用上帝的救赎来安慰自己,死后依然有“自己”的灵魂存在;Mersault只坚持确认的事实,这个确定的人生。逻辑思想也好,感情情绪也罢,一切其实都是毫无意义的虚幻,它们甚至比不上窗外的车笛声来的真实。所以,当他被牧师自以为是的天堂生活所激怒时,他的愤懑以一种“苦涩而愉悦”的方式爆发出来。是的,他是“对”的,他一直是“对”的。他本可以选择另外一种活法:他本可以不把母亲送去养老院,他本可以在母亲的葬礼上为迎合别人的期待表达自己的悲恸,他本可以在老板提出外派要求后离开阿尔及利亚,他本可以在海滩上选择离开避免冲突,但他没有。有什么区别么?人们总是带着一丝情绪半分想象去假设过去,想象未来,殊不知,唯一真实的命运已选择了自己,那就是自己的过去和此刻。每个人都是特殊的,都有特权,每个人都有一死。无需想象。
发泄完所有情绪的他,内心充满了喜悦。在被海风吹来的咸湿的空气里,他享受着夜晚的静谧。他突然理解为什么母亲,在每个生命都逐渐凋零的养老院中,为自己找了一个男朋友。没有任何人,有权利为她的死亡哭泣。他不是她,只有她才是她的局内人。
火车在巴黎停下了,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喧杂的车站大厅,走过SNCF的罢工队伍,穿行于雨果笔下破旧但整齐的Faubourg街区。看着眼前的店铺林立。我感觉,这才是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