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道学和黑格尔的合题

威尔;杜兰特在《历史的教训》一书写到:

马克思是黑格尔的不忠实弟子:他将黑格尔辩证法的意思解释成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的斗争,将会以社会主义的完全获胜而结束。但是,如果黑格尔的正题、反题、合题公式应用于历史,工业革命是正题,资本主义对抗社会主义是反题,那么下一个状态就应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合题。

合题,是我对黑格尔这本《小逻辑》最深刻的理解。通常人们把灵魂与肉体,自我与他人,内容与形式区别开来,仿佛两者是毫无相关、相互对立的。其实这种二元论的说法稍加思索便能指出其自我矛盾的地方:若脱离了肉体的定义,灵魂是什么;若脱离了灵魂,肉体与肉体之间,又有何区别?若没有他人,那么“我”是谁;没有了“我”,那么他人又失去其存在。一提到内容,人们往往认为比形式要深邃,但是就艺术品举例而言,只有内容与形式是彻底统一的,这才能算是好的艺术品。《罗密欧与朱丽叶》从内容上讲只是个爱情在家族仇恨下的悲剧,但因其形式的优美,才造就了其不朽。有限与无限的概念也是对这种对立关系的讽刺:若无限与有限对立,那么无限也就有了限度;真正的无限,就是包含了有限的无限,也就是“合题”。

又如,当我们在说一个人描述事情很客观的时候,其言下之意便是这个人不带任何主观情绪去面对这个事物,但是这个人本身便是主观的存在,这个作为客体的事物在进入这个人的主观认识时,便已经失去了它的纯粹客观存在,这个事物其实已经被抽象化了;反过来说,这个人的主观理念也因该客观事物的真实存在而有了抽象确定性。像上段反对二元论那样,我们不可说,主观和客观是两种对立的东西,我们所认识的物自身,永不是物自身;而物自身,也不是跟我们毫无关系的独立存在:一切实存的事物都存在于关系中,而正是因为关系,事物才是实际存在的。正如一个人,是因为他与其他人和物的关系才被定义成人,不仅是因为像某些生物学家所说,他是因为拥有耳垂或者其他器官才是人。

说到物自身不可知这里,包括康德和飞喜推在内的很多大哲学家,都因为经验主义的局限性而感到绝望。诚然,我们观察的事物永远不是事物的真相,但并不代表真理不可达。真理是这个世界的必然性。认知事物只是知性的范畴,它所关注的只是“是什么”,而不是“应该”是什么。“应该”是什么,是事物的必然性,这才是哲学所关注的东西。佛学家因为看到有限事物的虚幻不实、倏忽即逝便认为世界无真理,进而否认世界的存在,但世界所有的东西都是真实存在的,否则,我们也因为食物的“不真实”而饿死。佛学没有进一步指出有限事物之所以有生有死,是因为有限事物的不必然,也就是与它本身概念的不合。

当我们说某物是必然的,我们首先总要问问什么?我们总以为必然的事物必是先被设定起来的,是有一个有前提的经过中介的事物。但这种必然性,其存在取决于他物,而非取决于自己,因而它仍然是偶然的东西。比如说,“我必然会发财”这句话是不对的,是因为它必须是有前提,比如说我交到好运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而“我必然会变老”这句话是对的,因为我变老是因为年岁变大,而年岁变大正是因为我变老。所以说,任何真实的必然性即“一物之所以是一物乃是通过他自己本身”,也就是在自身概念(“变老”)扬弃自身通过中介过程(“年岁变大”)后又回到自己本身(“变老”):在这个自身联系中,必然性摆脱了他物的制约,成为自由。自由是必然性的真理。

我一直相信,哲学虽然不会使人富有,但会使人自由。以前会想,这是因为关注了哲学,便会少关注些世界的灯红酒绿,少关注些虚妄不实的东西;但现在却发现,哲学其实是最真的东西,它指引我去思索事物的必然性,正如人们通常所说的”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命运的主宰者“,人必须为其遭遇处境担当全责,因为那是他自己演变出来的结果,只有他担负起自己的罪责,他便是个自由的人。人的一切不幸福和不自由,来源于他对必然性错误的理解:当他认为某一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他或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其实,只是他没有看清事物的发展规律罢了。但是事物发展的规律,不是通过对事物的认识来完成的,因为有限的认识中的必然性,是带有主观的外在的必然性,是强加了自己目的的必然性。真正的必然性是需要摆脱前提和出发点的,也就是说,它只是个过程。

对事物发展规律的研究,中国道学有一套阴阳八卦的理论,而黑格尔则是西方哲学在这方面的集大成者。真理便是过程。老子云:”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黑格尔说:”这世界最终的目的已完成,而且不断在完成中“。黑格尔继承了叔本华的意志说,认为这世界是意志的自我实现,但意志活动也是含有矛盾的有限性:意志知道它的目的,但又需要否认它的目的,因为如果世界已经满足它的目的,那么意志的活动就将停止。因此,矛盾虽不是目的因,但是它是世界发展的制动因。

人们总把矛盾看成不合理,但是,人们通常认为的不合理,只是不合大部分人的常识而已,而常识,作为知性的认识,自身便带有有限性和矛盾性。作为能够思考的动物,人总或多或少地把纯粹感官事物抽象化,比如我们会自然说出面前摆的是手机,”手机“便是对那一事物的主观抽象的界说,是属于认识的一部分。人们会进一步说,这手机是有用的,能发短信能上网。这种言论便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论,就像一个人描述黄金说黄金是珍贵的,那就是把他自己的主观个人意识加到手机或者黄金身上,并认为那是他们的真实属性。虽然手机到底是什么这种无聊的事情并不是哲学的内容,但这些论断却能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看待的世界有多少被掺杂了个人主观意识,因而矛盾和不自由在内。所以当孔子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之时,便是他已抛却了自己意识中的有限主观性,实现了主观和客观的合题,也就是庄子所说的“天人合一”。

不合理的矛盾,其实便是真理。量子力学中薛定谔的猫便是一个例子:把一只猫咪和一粒毒药放进黑箱里,猫咪吃了毒药即会死去,不吃则会安然无恙,那么猫咪现在是死是活?你既不能说它死了,也不能说它活着,所以它既生也死,这就是量子理论的宏观表现,正如电子既是粒子也是波。在打开箱门的那一刻,你才会知道猫咪是死是活,所以猫咪的生死只是因为你的观测,电子是粒子还是波也是因为你是按照检测粒子的手段还是按照检测波的手段去检测它。虽然这样说很唯心主义,但世界是什么样子是因为我们以什么样子去看待它,而世界本身,是矛盾,是不断否定扬弃自己又返回自己的合题。任何有限事物,包括人的生命,只是在否定自己,而死亡作为生命的自我否定,其实也是生命的一个发展阶段,到最后,便是生死合一,便是庄子面对妻子死去时的”鼓盆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