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的复活

这是俄罗斯作家德·梅列日科夫斯基所著的一本传记小说,它主要讲述的是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艺术家、科学家达·芬奇的故事。这本书与其说是达·芬奇一个人的传记,不如说是一个时代的浮生绘:作者花大量笔墨去描写当时的社会现实,自然地也牵扯到了很多著名的历史人物:波吉亚家族、米开朗琪罗、马基雅维利;它与其说是一本叙事长篇,不如说是作者借达·芬奇的眼睛探求宗教信仰和科学研究的根源。这个时代充斥着思想的迷惑和狂乱,书中人物故事真假参半,这本书倒有些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网上说这本书是作者反基督三部曲的一部,我读下来并没有觉得作者在宣扬一种纯粹的反基督的理念,相反的,他试图把基督的正邪两面糅合在一起。书中一个主要人物叫乔万尼,他追随达·芬奇学习画画,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他投奔达·芬奇的目的是想用最高超的绘画技术把自己对基督的爱表达出来。很不幸的是,他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包括亲眼目睹罗马教廷以宗教为名而迫害民众,追随的主教萨沃纳罗拉一方面很狂热地破坏各种艺术名作,一方面又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被处以绞刑,他的原初信仰动摇了,似乎世间没有了纯粹的善良,他心中的基督也与反基督结合在了一起,成了人:“基督和反基督很相像——一模一样。反基督的面容以基督的面容出现,基督的面容以反基督的面容出现。”, “‘我派出我的天使,他将给我铺路,你们所期待着的我的主突然走进庙里,还有你们所希望见到的约言天使。你们看,他走来了’——但这不是天使,不是精灵,而是一个长着巨大翅膀的人”。

乔万尼内心的矛盾不难理解。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很像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小小的意大利四分五裂,封建领主之间战争不断,城邦国内部权力斗争激烈,在城邦之上,名义上的最高统治层——罗马教廷也腐败不堪。在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下,人民早已对统治思想已久的基督教产生怀疑,怀疑以罗马教皇为基督现世代表的合法性,更进一步怀疑基督的存在。与此同时,理性思想开始萌芽,科学一层又一次地向人们展示奇迹,这对于宗教来说不啻于另一个沉重打击,因为很多情况下宗教以上帝显灵来使人们信服。文艺复兴的另一个催化剂——古希腊思想的再发现,也导致了沉寂千年的多神教的苏醒。多神教信奉自由,信奉享乐,与崇尚谦卑与忍耐的基督相比,它似乎更能给苦闷的人们带来些许欢愉……人们开始意识到,掌握了自然规律,人们也可以像上帝一样创造奇迹。所以,上帝有了人的模样。

更概括来说,这本书不光涉及基督与反基督的合二为一,还有最后的知识和最终信仰的结合,理性的内在必然性与自然的内在必然性的结合。所谓最后的知识和最终信仰的结合,它的含义似乎在达·芬奇强调的一句话中体现出来:“第一推动力 ,你的公正性多么奇妙啊!”要理解这句话,就不得不介绍一下达·芬奇这个人。他是一个画家,但更是个科学家、发明家。他的绘画技术建立在对光学的精准把握,和对人体比例和肌肉形态的定量研究之上。他一生都保持着对知识的探索和对现实冷静的观察。乔万尼在日记写到:

他(达·芬奇)把哭泣和微笑时面部肌肉形成的皱纹进行比较。眼睛、嘴、腮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哭泣的人把眉毛往上挑并且使之连在一起,前额收缩而形成褶子,嘴角下垂;而笑的人则大大地舒展开眉毛,嘴角上翘。

他最后说:

‘要尽力当个心平气和的观察者,考察人们是如何笑和哭,如何憎和爱,如何吓得面色煞白和痛苦得大叫;观看、学习、研究、考察,以便了解人的各种感情的不同表现方式。’

达·芬奇就是以这样冷静客观的心情来工作和生活。除了绘画和雕塑,他还专注于物理化学实验、数学验算,经常晚上进行严密计算,白天实现技术发明:发明新式武器、修建水渠、发明人造翅膀等等。越是深入研究,他越能感受到物理规律的万能和美妙:

“噢,第一推动力呀,你的真理有多么奇妙!你不希望必然的行动失去秩序和质量的任何力量,因为如果这种力量应该推动物体运动一百肘,并且在运动过程中遇到阻力,那么你就会让打击的力量产生新的运动,通过各种推动和振动完成未完成的那段运动,——噢,第一推动力呀,你是神圣的必然!”

在达·芬奇那个时代,科学还只局限在力学研究等很有限的领域,但科学规律确实如同上帝一样神圣。我相信对一个真正热爱科学的人来说,越是研究也越能感受到人的渺小,也越想去记录下来自己对伟大的膜拜:

“一切美好的东西在人的身上都得死亡,可是在艺术中却能永世长存”

现在再来欣赏一下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晚餐》,我就很能体会他的这一点人生观。一方面他使用极其精准的几何学来实现透视效果,以景物中的天花板、墙角、地砖、壁柱连线、桌椅左右边线、窗框上下边线或斜角阴影边线等的假设延长线,相交于画面深处消失的一点,营造出景观深入的感觉;另一方面,窗户的光线极其自然的落在耶稣的头上,形成光环的效果,完美的表达了耶稣的神性。除此之外,书中的达·芬奇一直在思索耶稣的神情,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晚餐中的耶稣是否悲伤。作为人的耶稣显然要悲悯,但作为神的耶稣,他已经预见了有一个人要出卖他,那么他肯定是一种旁观者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命运。我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神圣的必然性吗!最伟大的知识和最后的信仰就在耶稣的表情中得以融合,在达·芬奇的画笔下得以永世长存。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乔万尼的内心煎熬。他曾经很痛苦地向达·芬奇发问:您的心中到底有没有上帝的存在?书中没有正面回答乔万尼的问题,或许作者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我在想,达·芬奇的上帝可能不是乔万尼的上帝;乔万尼的上帝温情脉脉,是人们在悲苦的环境下所寻求的精神慰藉;达·芬奇的上帝是神圣的必然性,它并不取决于人所处的环境,它很有可能是一种类似物理规律一样的自然法则。达·芬奇说:

认识自然法则,我们就能以此来颂扬第一个发明者,宇宙的画家,并且学习爱他,因为对上帝的伟大的爱来源于伟大的认识。凡是知道得少的人,爱得也轻。你如果爱造物主是为了你期待于他的一时的仁慈,而不是因为他的永恒的恩德和力量——那么你就像狗一样,它向主人摇着尾巴,舔他的手,是希望得到一些好吃的。

伟大的爱来源于伟大的认知。最近在听纪连海的介绍左宗棠系列,我深深被左宗棠敢为天下先的强烈历史责任感打动。我同时在想,中国当时有四万万之众,治世之能臣也不在少数,为什么只有左宗棠有这么强烈的民族意识?这或许跟左宗棠广博的学识和丰富的阅历有关吧。年轻时博览群书,水利工程建设、国家边防研究;入仕后长期在地方工作,辗转各地,深深了解民众疾苦,也感受到祖国的辽阔。他对祖国对人民的认知远远超出只懂得念孔夫子的一般官员,这种从认知中产生的热爱,岂是能从四书五经中体悟得到的么?

最后谈一下理性的内在必然性与自然的内在必然性的结合。文艺复兴时期是一个推崇理性的时期,尘封千年的亚尔士多德的著作被商人带回欧洲,古希腊的思想重新被人们发现,智慧女神重现大地,人们开始质疑不合理的教条,学会进行独立的逻辑思考。当理性的内在必然性——数学的法则,与自然界的外在必然性——力学的法则相吻合时,人们的精神获得极大的满足感:还有什么能比自己通过独立思索得出的结论被外在现象世界证实成真理更能让人愉悦的呢?我想就是这种精神需求,这种自我圆满的愉悦,在过去的几百年中,驱使人们不断思考和探索;数理理论层出不穷,技术变革加速推进,人们的认知不断扩张。可惜的是,现代社会的物质享受把这种纯粹的精神愉悦给稀释殆尽,人类对自我理性的完善似乎已经不那么在意。离开理性进步的我们,还能再发展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