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总会向我们展示惊人的巧合,不论是从纵向时间上的重复来说,还是横向地域上的比较。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沉浸在对这种相似性的琢磨之中,这个相似性发生在公元前三四世纪的欧洲大陆和中华大地之上。在当时的欧洲,罗马军团所向披靡,逐步地统一地中海沿岸广袤的亚非欧大地;在当时的中国,秦国蓄势待发,给我们第一次带来一个统一的帝国。
自古至今,没有中国人不为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深邃的思想文化感到骄傲。生活在公元前五世纪的孔子规定了一整套世俗的思想价值观,这套价值观占据统治地位长达两千年之久;公元前二世纪的秦始皇帝,结束诸侯割据的分裂局面,“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泱泱大国气态初现;安定的社会促进了人民思想和创造力的发挥,董仲舒发展儒学思想,与皇权天命结合,从思想上维护了君权体制的稳定性;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斗争在东汉王充时期达到白炽化地步;道教、阴阳家也别树一帜。
无独有偶,孔子逝世仅几年之后,在与中国相距万里之外的雅典大街上,人们经常会看见一个大胡子青年到处晃悠。他总是喋喋不休,专挑别人思想中自相矛盾的地方,被人踢都不以为意:他就是西方哲学的奠基者:苏格拉底。与孔子相同之处在于,苏格拉底也是现世的,他坚信人性中的美德,同时承认自身的无知。如同儒学思想在孔子、孟子和荀子的手中逐渐完善,逻辑学、伦理学经过了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西方三贤的努力之后,在社会学、科学中发挥出叹为观止的威力。
除了孔子与苏格拉底的思想有很多相似之处之外,柏拉图,这位苏格拉底的学生,跟孟子,这位孔子思想的传人,在思想学说上,其气象之高明亢爽亦似之。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个人之精神与宇宙之精神,本为一体;柏拉图则坚信,不受欲望支配的灵魂,在绝对的概念世界,与神明同在。荀子与亚里士多德亦以沈博之气象似之。荀子生于百家争鸣的战国时期,他一生勤奋好学,批判性比较各学各派,对孟子的“浩然之气”嗤之以鼻,认为天仅是“自然之天”。亚里士多德与他一样,博学广才,在逻辑学、教育学、美学、修辞学、政治学都留下大量著作; 同时也抛弃了老师柏拉图的唯心主义,首次提出“目的”一说。
正如荀子的学生李斯、韩非子在嬴政一统天下发挥重要作用一样,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传奇的亚历山大大帝,率领马其顿三万虎狼之师,统一希腊,征服波斯,东破印度,北至黑海,南灭埃及;而也如秦始皇去世后秦王朝很快土崩瓦解,亚历山大帝国的辉煌,在他猝死行军帐之后,也烟消云散了。
人们常说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困难不仅在于统治者做不到居安思危,还在于对统治之术的驾驭上。《韩非子》一书中对势与术做了很详细的评论,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也在统治之术做了大方面研究,而他主要的研究对象,便是崛起于公元前三世纪的罗马帝国。原因是在维护占领地区稳定性的成就方面,罗马帝国无出其右。
若想讨论罗马帝国如何维护其广袤疆域,还是先说说它是如何发展的。公元前七世纪,也就是春秋时期早期,罗马城建立,当初还仅是意大利半岛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当时的意大利有着五股强大势力:罗马城北部的伊特鲁利亚人(其文明程度已非常先进),意大利中西部的拉齐奥,东南部的萨摩那人, 阿尔卑斯山脉和亚平宁平原的凯尔特人,以及南部的希腊奴隶城邦。
早期的罗马在几股大势力的鹬蚌相争中渔翁得利;与此同时,希腊本土在亚历山大大帝死后纷争不断,罗马便与那不勒斯的希腊势力联盟,攻打占据意大利南部的其他希腊城邦势力,类似于“近交远攻”。这步棋走得很聪明,若是采取像嬴政那种“近攻远交”,那么罗马就只能得到周围一小部分区域,而意大利南部的希腊城邦势力是归于强大的伊庇鲁斯联盟,若罗马与强者联合攻打近邻,只能兔死狗烹。与近邻联盟的成果在于,虽无法在近处扩张势力,但罗马取得了重要军事港口塔兰托,为之后的海上扩张打下基础。
罗马扩张的重要原因在于两次迦太基战役的胜利。治军严谨、战斗力一流的罗马步兵军团,加上几十年的海军作战训练,一战便拿下了被迦太基人控制的西西里岛;西西里岛成了第一个罗马共和国的海外行省,这一年是公元前241年。三年后,罗马人又占据了科西嘉岛和撒丁岛,与地中海对岸的迦太基成隔海相对之势。
迦太基的军事统领,战略天才汉尼拔将军,将向罗马人复仇作为一生之目标。他在父兄死后,励精图治,秣兵历马,率领五万步兵、九千骑兵、无数北非象,绕过被罗马人严密巡视的地中海沿岸,从西班牙的比利牛斯山出发,在法国北部的罗纳河饮马;他们路过白雪皑皑阿尔卑斯山脊,进入意大利北部,对罗马展开包抄之势。稍微想象,便能感受当时的悲凉。几万大军背井离乡,行走两千多公里,早已舍弃还乡的梦想。而他们,即使最初获得了几场战役的胜利,但也因深入敌人腹地太久,十年后客死他乡。有趣的是,将汉尼拔视为偶像的拿破仑,也是因为远征俄罗斯,而失去一生的辉煌。
不断扩张的疆土,给罗马共和国带来无尽的财富。迦太基亡国后,北非源源不断地给罗马城运送香料、橄榄油、银矿和奴隶;被控制后的西班牙也成是罗马的粮仓。不断积累的共和国财富,给了元老院不断下达征服蛮夷之族命令的军需供给;炽热的政治斗争,也训练了他们狡猾和算计的政治思想。被罗马入侵的疆域,大多生活着未开化的民族。罗马人聪明地以自己的语言训练他们,以文化同化这些人,正如中华民族同化少数民族一样。遇到负隅抵抗的顽固民族,罗马人便展开屠杀;之后却仁慈地给予这个地区的人民以自治权。罗马人深知,一开始的残忍很容易被遗忘;而持续不断的暴政才是祸患。此外,罗马在区域中扮演保护弱小国家的角色,这个角色一是给与他们被信赖的道德美德,二是可以压制强大邻国的野心。待时过境迁,罗马变成了这个区域中唯一之主。
屋大维在征服埃及之后,把罗马共和国改成罗马帝国,政策与汉武帝的加强中央集权有些许类似。罗马帝国又经历了几十年的扩张,军队甚至占领了英格兰岛,在北方修筑了像中国一样的长城。但与汉武大帝一样,连年不断的战争使得国库空虚,加上各地野蛮民族不断侵犯,传染病肆虐,统治阶级骄奢淫逸;新诞生的基督教很快有了穷苦人民的拥护。罗马的旧神再也给不了人民希望,阶级不断分裂下,罗马帝国很快便瓦解了。即使东罗马帝国向基督教妥协,苟延残喘了一千年,但是意大利,直至1871年才重新统一;罗马城,几经战火和蛮族的洗劫,只留下残垣断壁。
唏嘘之余,一个疑惑浮现了出来:为什么中华民族在几经沉浮之后仍能保持完整的统一,而罗马帝国却不能?难道是因为地中海把欧亚非大陆隔开?还是因为罗马帝国周边虎视眈眈的野蛮民族?我一直认为,能让一个事物毁灭的东西必出自其内部,外部只能削弱但不能彻底摧毁。一个国家建立的基础在于人民的一致性,所以摧毁这个国家的原因也是人民的自相仇视。在这一点上,中国用儒家思想牢牢控制住了人民,罗马没有做到。遍地黄金的罗马帝国,在如何保障私人财产上倒是做得滴水不漏;但统治者却没有做到让人民永远做他们的羔羊。中国人的思想是现世的,耶稣却许给了穷苦人民一个安详的来世。人们总遗憾中国没有宗教,其实这一点反倒成了维系中华民族统一的重要原因。国家不需要神明的保佑,国家只需要人民对统治者的敬畏。